某某医生:
你还好吗?我很好,不用担心。
说来可笑,明明是要写信,却连收件人的名字都忘记了。不过,仅此一次,就原谅我一回吧。人老了之后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,当然,健忘也是其中之一。如果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,说不定比我还糊涂呢。
你也会忘记我的名字吗?可是,像你那么聪明的人,怎么会忘记这么要紧的事呢?
念及你已离开多时,是该向你报备一声近况了。然而回过头想想,说不定你什么都知道,而且知道得比谁都透彻。
不过,我还是决定写下这封信,虽然不知道究竟应该写给谁看,又该寄到哪里——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,好让自己心安。
还是从黑川夫人开始说起吧。葬礼过后,又一先生和杏子小姐都建议她留在大阪,甚至连落脚的房产都为她置办好了。即便如此,黑川夫人还是婉拒了。她一再鞠躬感谢财前家多年来的关照,而后和来时一样,只打包了几件简单的行李,就回到故乡去了。离开的那天我把她送到车站,临出发时她忽然问我:“那孩子一定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吧?”我当时只觉得惭愧,想来黑川夫人已经知晓了一切。在我找到合适的应答之前,火车就已拉响汽笛缓缓驶离了车站。她笑着,向我挥手,我也朝她挥手,直至列车在我的视野里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,直至天上飘下雨来,静悄悄的,没有声音。
“不,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。”她已经离开了,于是我只好把这话说给自己听。
遗憾的是,我再也没机会告诉她了。
黑川夫人是因为肺病去世的。明明患的是肺病,邻居却说黑川夫人走的时候十分安静——像极了离别时的那场雨。
杏子小姐似乎是在你走后的第三年再婚的。
什么?你问我有没有结婚?
我好像跟你说过,如果遇见了比你更帅的人,我就会把你忘记。事实是,我确实遇见了比你更帅的人,却也没能把你忘记。
别不服气啊,他真的比你更帅那么一点点。但不知为什么,与他说话的时候心里装着的都是与你有关的事。思来想去,还是拒绝了他。所以别看我这样孤独终老,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呢。
近来总是时不时地想起那些以前的事情,有大有小;又想起那些话语,有真有假。你曾经与我分享过许多故事,关于手术的,关于同事的,关于医院的。那些故事我都忘得七零八落了,奇怪的是我怎么也忘不掉你说话时候的语调和神态。
当时仗着自己年轻,总觉得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去挥霍,有意无意地忽视着那些不好的预感,未曾料到多半都成了真。
幸而那些预感现在已经不会再纠缠着我了。即便是与预感有关的、真实发生的事件,我都记不起来了。
没有什么事情比遗忘更痛苦,也没有什么事情比遗忘更幸福。
对了,我早就发现你是个小气鬼了,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一样——那么吝啬,甚至都不愿意出现在我的梦里。
也有一种可能,就是你曾经拜访过我的梦境,我却没能把你认出来。
真不公平啊,我已经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婆,你还年轻气盛一如往昔。真想见见你老得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的样子,肯定很滑稽。
有时候我会想,如果你还活着的话,是不是就会有人与我相伴、慢慢变老了呢?
但这是没可能的事呀,你我又不是夫妇,哪来这个福分?
不过,说实话,能够没灾没病活到现在我已经满足了——如果你的离去不算是一种病痛的话。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,我自认为未曾辜负大好年华,可仍是一转眼就已经走到了听天命的年纪。我能意识到死亡正一步一步走向我,而面临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,我既未感到恐惧,也不会觉得遗憾。
如果硬是要说有什么本应做而未能做的事情的话,就唯有当初没跟你一起多拍些照片,那样的话就能把你的样子记下来了,现在的我连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——或许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——毕竟我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了。
还真是荒唐,我明明连你的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了,却始终无法忘记,自己曾是那样深爱着你。
而且,直至今日,我依旧同数十年前一样,深爱着你。
顺颂
时祺
知名不具
某年某月某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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给某某先生写信的梗来源于日剧《仁医》第二季最后一集。